吉庆街,扬名于一只鸭脖。
《生活秀》里描写来双扬:“当吉庆街夜晚到来的时候,来双扬出摊了。她就那么坐着,用她姣美的手指夹着一只缓缓燃烧的香烟。繁星般的灯光下,来双扬的手指闪闪发亮,一点一滴地跃动。撒播女人的风情。”
来双扬是虚构的女人,她有原型,原型也在真实的吉庆街上卖鸭脖,也在夜晚。有没有那么风情见仁见智,但来双扬和她以及她的鸭脖都出名了。
因为她们,吉庆街成了一条风情的街,许多人怀着难言的情怀去寻找夜市。
十多年前我去过,凌晨1点坐在灯火通明的露天帐篷下,帐篷下是大圆桌,上面摆满毛豆,藕汤,小龙虾,卤牛筋,拍黄瓜,酸甜腥膻的味道弥漫了整个街道。
桌边,一位中年女人拉胡琴,一位年轻女子在唱“孟姜女哭长城”的小调。这也是吉庆街一大特色,整晚整晚都有说唱艺人,唱歌,唱戏,脱口秀,乐器表演。
时隔这么久,记不清她唱的是不是汉剧腔了,但姑娘唱得潸然泪下。记得她长得很风韵,皮肤细白如瓷,丰润的红唇苦唱出绵绵不绝的音调,伴着胡琴能听到心里去。
哭,是对路摊艺人的要求,唱不哭就失败了。给了钱,就要做到十足的服务。她们是拿出浑身解数的,因为吃客听小曲都是自愿,一晚上的生计都在于此。
这个女子给我印象太深了,尤其是她的眼泪,虽然那是职业化的。当时想,如果生活秀拍电视剧,应该找她,这美丽,这接地气,这对生活的匍匐、求取和超越,除了她谁是来双扬?
吉庆街不风情,谁去。千言万语总关情。
当时的吉庆街是这样的,也诱人,也让人感伤,也热闹,也扰民。

白天的它如同褪妆入眠的女子,疲惫,冷清,带着初春的一点寒意。
现在的吉庆街老了,某种意义上它成了另外一条巷子。
政府改造工程,在黄石路和江汉二路的交叉口新造了一个吉庆街民俗区,这是为了解决老吉庆街半夜扰民的问题,但我怀疑夜市的根不是那么容易移植的,我们可以轻易地再造一个类似户步巷的美食街,集中所有武汉的小吃美食,但很难再造一个十几年历史的天然的大排档街。
正如方方所说,汉口不像武昌和汉阳那么整齐,它整个是没有规划的,依商而来,哪里繁荣就是它真正的自然的繁荣。
不过,没有经过时间洗刷的吉庆街不是吉庆街。
从循礼门地铁口出来,沿着宝成路走过去,进到江汉路,看到老吉庆街和它交叉的那块牌子。
这是2017年3月末的吉庆街。

老吉庆街贯通了汇通路,南京路,黄石路,曾是一条执拗地依附着繁华的巷子。
清朝末年老汉口因为是通商港埠,经济发展极快,西风东渐,老城里那种白粉高墙的民居不时兴了,建起了半土半洋的石库门形制的小区,一般是小两层,小三层。当时的吉庆街是很时髦的,房子有雕花阳台,窗户有遮阳篷,二楼的人家像西洋小姐一样出来眺望风景。
自己也成了风景里的风景。
后来一路没落下去,又在贩夫走卒的民间商业中崛起。
现在路边的老房子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老房子,多少都有重建重修的痕迹。拔地而起的高楼,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产物。

第一个见到的真正意义上的老小区,是鼎新里。
建于1937年,为民国时期裕华纱厂的两个老板和一位商人所建。3人各建了一栋别墅寓意“三足鼎立”,又希望事业能“日日见新”,遂取名鼎新里。
无商不汉口。
鼎新里,是一个西式住宅风格建筑群,四栋三层红砖楼,砖木结构,巷道狭长,幽静古朴,虽然外表已经陈旧。

紧接着还有几个垂直于吉庆街的小区,退思里,福忠里。
一个妙龄女子轻快地跑进去,一阵风也似,让老巷子充满勃勃的活力。


白天的吉庆街有点寂寞,烧烤,鱼虾,海鲜都不开工,闸子门紧紧锁着,街上隐约有淋漓的水,好像刚清扫过。
家家门口都有一个大得不寻常的铁皮垃圾桶。
水沟里有洗不净的鱼皮,果核,纸屑。
小餐馆二楼的墙壁被烟熏成黑色。
蛛丝马迹都彰显了这里夜晚非同一般的热闹。
白天,这里只有一个卖豆腐脑的女人缓缓路过。

在横穿而过的南京路上,看到一个翻新的建筑。
起初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原装的西洋货,看到房子上规律的旧卷花,可以确定了。这类房子翻新,复杂一点的卷纹和雕塑都会保持原样。
这是当年的华商赛马公会,1919年建成,三层砖泥结构,是古典主义向现代派过渡的产物,装饰简约,体量方正,已经有火柴盒子建筑的感觉了。
现在是“武汉市文史研究馆”,“武汉市人民政府参事室”。

不过对我来说,这样的房子更有况味。
一个市中心的“老破小”,少说有三十多年历史。老房子上固执地修建着硬山顶,下面的小店也从20世纪穿越而来。
犹记幼年时坐在父亲的单车后顺着惠济路走,他要去买个工具,至于为什么去惠济路就不记得了,那时候物资匮乏,买件东西穿越大半个汉口是常事。
当时倒坐在车后座,眼睛往后看,风物倒退着过去,像流水一样。我就惊慌了,这和时间一样无情的流走,应该怎么挽留呢?想了半天,想了一个办法,瞪大眼睛看它们,把这些景和人牢牢记在脑子里,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也不怕,它们都在我脑子里。
如今,它们果然还在脑子里,记得深刻的就是街边这一个个五金店,金属结构店,卖着各种工具。
老吉庆街人,感情最深的必然还是这条老街。

现在逐渐接近新的吉庆街民俗区了。
横进黄石路,首先看到一个红砖小楼建筑群,标名“辅义里”。
这是吉庆街126号,大革命时期,中共中央宣传部曾设此,当时这是一栋民房,瞿秋白来到武汉,与其妻子杨之华曾住在这里,一直到1927年7月。
虽然依新商业区而重建,但房子整洁如故,甚至肃穆。
新的吉庆街藏在它后面,甚至不敢太热闹。

新吉庆街立了一个大牌坊,两边用红字醒目标注了它名声的缘起:生活秀。
这让我想起许佩里翁的一句话:生活因文学而改变。
来的这天下着蒙蒙细雨,否则阳光下白色牌坊和红色字相映生辉,应该特别好看。

新街突出“民俗”。
设计者必是很有匠心的,临街的人行道上,仿着大排档的帐篷,做了一排中国风小摊,上面买各种民俗手工制品,雕葫芦,剪纸,编织,各种“奇巧淫技”的精致小玩意。
不少人驻足,看手艺人低头劳作,翻翻摊子上的东西。
我的目光还是被旁边的小馆子吸引住了。
小吃店的门楣上挂满白色小纸条,写着武汉俚语,比如“吃了冒”,“三不只”,“是说撒”,“搞么事”,“豆里”,“浮子”。
外地人看了虽然一头雾水,但地方亲切感跃然而出。
民俗民俗,没有语言,那得体现!

这里确实是吃货一条街。
汉口鼎鼎大名的小吃一半在这里。
王玉霞,老通城,蔡林记,十三码头,宝通寺素菜,甲一糖水。想吃烧烤也有,藕汤,牛肉面,样样都来得。
老通城是最逆天的存在,无论白天什么时候去,队伍都能排三重,想想考驾照时拍的那个队,重重差可拟!
隔着门都能闻到一种略带烤鸭香的豆皮味儿。这里豆皮分两种口味,三鲜的,牛肉的,搭配着还卖米酒汤圆,卤牛肉等等。一个厨房两口锅,两个人完全忙不过来,一锅涮完了马上得开另一锅。
因为队伍太长,豆皮是限购的,每人限购两份!
跟排队买房子有得一比。




从吉庆街的口子出去就是大智路。
新吉庆街是一个移植品,略像户步巷,吃喝玩是能满足的,休息日没事到这里徜徉,不失乐趣。
这是个新商业体,是二十一世纪的生活文化,旧的去了,新的必要来,拦也拦不住的。
我曾想,汉口的本质是什么?它是一个商业体。
从清中叶到现在,它从汉水冲开的一个荒芜之地到繁华港埠,已经变化无数次。老汉口那桨声灯影,现在的高楼华屋,推动它前进的,是商业。
还是那句话,无商不汉口,商变了,它也变了,不变的是这个“变”字。
我们,则是在这变之不变中努力生活的一代又一代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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